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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23日星期五

卡门·艾尔茜拉:追寻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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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11-12-22 通过 东西 作者:译言

原文译者:vivienne_v
原文链接:http://select.yeeyan.org/view/33912/10969


卡门·艾尔茜拉十六岁了,正坐在白蒂雅角酒店的洗衣房里,喝着秀兰·邓波儿酒﹡,这已是她今晚的第五杯了。洗衣房外,晚会已进入高潮。"晚会是为所有报社员工办的,"父亲邀请她时说,"居然也请了我们。"他的意思是,甚至他们这些整天在印刷室向巨大的印刷机里卷新闻纸的工人也在邀请之列。她听得出他有点儿吃惊,也有点儿不自在,因为想到要去参加一个晚会,与职位比自己高的人掺合在一起,而且是在巴拿马城的奢华之地。她倒是蛮向往这样的晚会,所以答应要来。

1969年

与大人们亲亲热热聊了一阵儿之后,卡门·艾尔茜拉觉得闷了,就躲进了洗衣房。与这里的其他房间一样,洗衣房也宽敞无比,安放了一台洗衣机、两个洗衣池、一个熨衣台和两个叠衣台。她坐在洗衣房里,轻轻咬着沉在杯底的樱桃,心中失望,这不像电影里的晚会那么浪漫激动。

过了几分钟,洗衣房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在另一张桌边坐下,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卡门·艾尔茜拉咳嗽了一声。借着从门缝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她看见他吓了一跳。

"你好吗?"他说。

"挺好。"

"我不知道这儿还有别人。"

"对,是还有别人。"

听到回话,他没有动,这出乎她的意料。凭这一点她猜想他比她年长,但也顶多20岁。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不是回答。"

"只是应付不来这种场面,这确实不是我的风格。你呢?"

"我陪父亲来的。"

"他是报社的人?"

"他在印刷室干活儿。"

"好。"

"你说'好'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这挺好。"

"你不就是圈子里的人吗?所以你才来这儿的吧?"

"才不是呢。"他哼了一声说。"他们报道过我一次,那篇特别报道帮记者得了一个什么大奖,他们大概觉得欠我的情,所以就邀请了我。"

"他们为什么报道你?"卡门·艾尔茜拉问。当然了,他长得很帅,而且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不过光凭这些可不够资格写进特别报道的。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你真难对付。"他说。

卡门·艾尔茜拉眯起眼睛端详他的脸。他衣着极其普通,墨镜架在头顶上。她感到好奇,不知他是不是也看得清她的样子。她穿着黄色泡泡纱连衣裙,袖口镶了一圈褶边,戴着去世的妈妈留下的草帽。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她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可能之前已经看到她在晚会中走来走去了,而且被迷住了,于是尾随她进了洗衣房,好跟她单独呆在一起。在电影里,这样的事儿就总发生在迷人的姑娘身上。

"你是个讨厌的人。"她对他说。

"我干了什么?"

"是你想干的事儿讨厌。"

"嗨,我就是想离开晚会清静一会儿。你已经在这儿可不是我的错。"

"可是我想一个人呆着。"

"我也是。"

"可是,是我先想一个人呆着的。"

卡门·艾尔茜拉听见他叹了口气,但也看到他被逗乐了。他站起身向她走来。离得近了,她看清楚了他清秀的面孔,他的下巴上有个小小的沟纹,头发梳成非洲黑人那样的卷发。"你确实想一个人呆着?"他问。

"确实想。"

他不错眼珠地凝视着她,卡门·艾尔茜拉打定主意决不先把视线移开。"好吧,不管怎么说,别让我扰了你的清净。"他终于开口了,说完就向后退去。

"谢谢。"她说。

他恭敬地鞠了一躬,一副嘲弄的神态。

看着他继续向后退,卡门·艾尔茜拉说:"真是个绅士。"

那人微笑着停下来。"我们终于有看法一致的地方了。"他走出门之前说道。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卡门·艾尔茜拉有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着他们俩儿在弥漫着洗涤剂气味的黑暗中说话的样子、他朝她走来的样子,还有他离开前和她脸对脸凑得那么近。她把脸埋进枕头笑了起来。

在他之前,她当然为别人神魂颠倒过。明显的一次是在几年前,有个叫克里斯托波·维嘉的男孩和家人一起搬到卡门·艾尔茜拉家的隔壁。克里斯托波·维嘉没有魅力、不聪明、缺乏冒险精神,甚至不特别有趣。实际上,每次卡门·艾尔茜拉跟他说话,都发现他乏味得要命。所以她就只盯着他看,对那样的男孩盯着看就够了。她和他的卧室邻窗而对,所以她把窗户开得比以往大些,好能听到他什么时候回房间。一听到他关上门、打开电扇的声音,卡门·艾尔茜拉就走到她的窗前着迷地盯着克里斯托波看。她看着他坐着翻动漫画书薄薄的纸页,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打盹,她看着他啃手指甲,她看着他脱鞋时把鞋甩进壁柜的角落,她看着他看更多的漫画书。每天晚上睡觉前,克里斯托波脱内衣时,卡门·艾尔茜拉就一直盯着看,看着他双臂交叉把棉制内衣拽起从头上脱掉,看着他脱掉内衣后丝一般光滑的蜜色皮肤。每次她都得用牙齿咬住舌尖,克制着内心莫名奇妙的冲动,直到慢慢平静下来才上床睡觉。

克里斯托波之后是菲利博托·博托。开学第一天,当老师点名念到"博托·博托!"时,一个男孩歇斯底里地尖声叫道:"是他妈的菲利博托·博托!"。全班,包括卡门·艾尔茜拉,顿时哄然爆笑。然后一帮男孩开始大唱"博托!博托!",直到老师叫他们安静下来。卡门·艾尔茜拉胸腔里有一阵笑还没来得及咯咯出来,只见菲利博托·博托站起来,对全班同学说:"你们可以叫我博博。"说着伸出胳膊扮做一条枪,向整个教室一通扫射。"这名儿像枪。"说完放下胳膊,盯着已看得目瞪口呆的男孩子们。悄悄直往卡门·艾尔茜拉嗓子眼钻的那阵笑声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砰砰声,那声音无疑来自她心房的撞击。那天一到换课的时候,她就冲着博博笑。上科学课和文学课时,她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下课后,她跟着他去坐公共汽车。最后,她鼓足了勇气要和他约会,可是博博用拳头挡在嘴边咳了咳,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谁?"卡门·艾尔茜拉追问,"我从没见你和谁约会过。"

博博指了指玛丽亚·萨丽纳斯,玛丽亚当时正在院子远处的角落里抽烟。

卡门·艾尔茜拉转了转眼珠。"那没关系,"她说,"我不会和一个毫无品味的人在一起。"


译注:

﹡秀兰·邓波儿酒(Shirley Temple):以美国女演员秀兰·邓波儿的名字命名的鸡尾酒,是用石榴糖浆、姜汁汽水和柠檬片调和的饮料,不含酒精。

1970年

T. S.庞纳拉古萨米(简称萨米)来到了卡门·艾尔茜拉的班上,就好像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她想象着他是挂在降落伞上直接从月亮跳下来的,直到偶然听到他说自己来自印度。老师把地球仪推到教室前面,让他指出印度的位置。萨米认真地转动着地球仪,用一口标准的西班牙语说:"这儿。这里就是印度。"

老师请同学向他提问,问的都是些如此这般的问题:

"印度比巴拿马大一百多倍,是吗?"

"你怎么会说西班牙语?"

"你为什么来这里?"

"印度总统是谁?"

"在印度,人人会说西班牙语吗?"

"你喜欢巴拿马吗?"

"你有女朋友吗?"

听到最后一个问题,萨米脸红了,虽然他的肤色深,但脸上的红晕还是清晰可见。"没有。"他柔声细气地答道。

午饭时,卡门·艾尔茜拉到图书馆读遍了百科全书上有关印度的内容。放学后下起了雨,于是她呆在从学校正门通向大街、盖着锌皮棚子的走廊里等着。她把校服前襟上的皱褶一遍遍地抹平,一个劲儿地拉书包的两条背带,直到萨米终于走了出来。等他走近,卡门·艾尔茜拉说:"独立日快乐。"

萨米停下脚步。"我?"

"对,祝你独立日快乐。"

"今天是独立日吗?"

"不,不是今天。是几天前,8月15日。要是我8月15日认识你,我就会在那天祝贺你。真遗憾是个迟到的祝愿。"

"8月15日是巴拿马独立日?"

"不,那是11月3日。"

萨米摇摇头,被搞糊涂了。

"在印度是8月15日,不是吗?"卡门·艾尔茜拉问,心想别是记错了百科全书上的日子吧,不禁有点发窘。

"噢,你说对了。"他笑了:"是的,没错。"

"1947年独立的。"卡门·艾尔茜拉说。

"一点不错,是1947年。"

卡门·艾尔茜拉等待着。

"你知道好多印度的事?"萨米问。

卡门·艾尔茜拉对他眨眨眼睛,一面嘴角泛出笑意,说:"还不多,不过我想知道好多。"

以后的几个月里,他们渐渐彼此熟悉起来——放学后一起散步,一起在面包店吃点心,一起看电影,雷雨天一起挤在屋檐下躲雨。一天放学后,在西班牙路的一家电器商店后面吃蜂蜜芥子的时候,萨米吻了她。卡门·艾尔茜拉贴着他的面颊悄声说:"这是我的初吻,感觉真好。"他双手托住她的脸,又吻了她。可是一个月后,卡门·艾尔茜拉看见萨米在汽车站吻玛丽安娜·坎德拉利亚,和吻她的时候简直一个样儿。她快步走到那一对儿面前,扇了萨米一个耳光,说:"这是我第一次扇一个欠揍的男人,感觉好极了。"然后才走开。

1974年

卡门·艾尔茜拉大学三年级,学习管理专业。她的雄心壮志是当个银行秘书。她幻想着在一座俯瞰着海湾的玻璃钢大楼里,自己坐在第30层楼上的办公桌旁,一边用笔轻轻敲打着牙齿,一边按电话键,黑色的电话看上去精巧复杂,是装在船上操舵室里的那种。要么当秘书,要么就去当电影明星。

像往常一样,卡门·艾尔茜拉坐着公共汽车去学校。路面坑坑洼洼,她随着汽车上上下下,颠簸在潮湿闷热的街道上;汽油的味道从敞开的车窗飘进来,令人眩晕,她屏住了呼吸。突然,汽车停了下来。司机按着喇叭,胳膊伸出车外挥舞着;其他司机也坐在车里做着同样的举动。卡门·艾尔茜拉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窩在座位上。这个星期刚开始,巴拿马发生了骚乱。学生组织和工会聚集在街头,手里拿着棍棒、标语、高音喇叭和石块,他们厌倦了政府的压制。他们点起几小堆火,组成人墙堵住了熙熙攘攘的街道,在街头信手涂鸦,写下大胆无忌的文字。说实话,她觉得这一切有点可笑。她把头搭在布满划痕的车窗上,看着一群年轻人笨手笨脚地把一块大石头滚到路中间去阻断交通。石块放好后,一个男人站上去高声演说,拳头在空中不住地挥舞。警察在街对面站成一排,神情木然地注视着示威者。卡门·艾尔茜拉站起身、眯起眼睛,仔细观瞧。她认识他。是吗?也许吧。她跑下车,跑到大石头那里,拉了拉那人的裤腿。他瞥了她一眼,继续演说。卡门·艾尔茜拉更使劲地拉了拉。那人有点恼了,示意一个同志代替他在石块上喊话。然后跳下来,大声说:"什么事?"

她等着他认出自己。

"又是你!"他大呼。

"还是那么绅士,我看出来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他笑了,露出洁白如瓷的牙齿。"这不是回答。"

"我坐的汽车过不去了。我要去学校。"

她看到他偷偷瞟了一眼受阻的汽车。他的头发不再梳成非洲黑人式的卷发,而是光溜溜地梳向一边;戴了一副照得出人影的飞行员墨镜,耳朵后面夹着一根香烟。

"真糟糕。"他说:"我猜你只好留在这里了。"他拉起她的手,可是被她甩开了。

"要是我愿意,我可以走着去学校。"卡门·艾尔茜拉说。

他又笑了。"我相信你可以,你是个倔丫头。不过我想你不是真的要走。"

"那当然。我真想做的事是坐车去学校,不过这会儿没法儿办到。"

"你确实想坐车走?"

"确实。"她扬起下巴。

"因为这样你就能留在这里不走了,你就能和我呆在一起了。"

"你太自以为是了,不是吗?"

"只是个联想而已。"

卡门·艾尔茜拉撅起嘴。阳光灼人,她感觉有点目眩神迷。她想起了上次他靠近她时自己那种心动的感觉——恍惚间,她似乎成了女主角,在电影里演绎着浪漫故事。过了几秒钟,她转身要走。他拉住她的手腕。"好吧,好吧,我想要你留下,"他说:"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离开。"

卡门·艾尔茜拉清楚地感觉到他还握着自己的手腕,他的拇指紧紧贴着她手腕的内侧,那里是她皮肤最光滑的地方。"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终于说道。

"要是我告诉你,你能答应留下来吗?"

"不能。"

他叹了口气,但脸上毫不遮掩地显出被逗乐的神情。"迭戈·艾罗索麦纳。你呢?"

"卡门·艾尔茜拉·萨拉扎尔。"

"卡门。"他重复了一遍。

"卡门·艾尔茜拉。"

"不,那是对小女孩的称呼。你……在我眼里,你就是'卡门'。"

这是一个漫长的夏日,烈日当头,涂鸦喷漆的烟雾弥散在热浪中,与从海湾飘来的大海气息混合在一处。卡门·艾尔茜拉一直如影随行跟着迭戈,看着他把更多的大圆石块挪到车流之中,站上去,呐喊着。电视台来拍摄骚乱的画面,她冲着镜头微笑。后来,趁着拍摄间隙,她溜进一家食品店,对着盛肉的金属盒映出的人影,把漆黑浓密的头发重新用卡子别好,拿手指擦亮牙齿。

黄昏时,所有人都回家了,因为摄制组明天才会再来。迭戈带着卡门·艾尔茜拉走到海湾的防波堤。两人肩挨着肩,坐在曾经风雨沧桑的堤石上,向大海深处望去,浪涛涌动的海面上,月光明明灭灭,如同喘息的光影。迭戈点燃一支烟。

"你们这么愤怒是为了什么?"卡门·艾尔茜拉问。

迭戈没有看她,呼出一口烟,说:"你听说过赫克托·嘉雷戈吗?"

"那个去世的神父?"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或者为什么死吗?"

"不知道。"

"他认为农民不必非得受庄园主的辖制,他鼓励他们争取自己的权利。可是托利若斯是庄园主的座上客,你知道吗?他不允许任何人打破权力平衡。"

"托利若斯杀了神父?"

"他派手下放火烧了嘉雷戈的房子,可那不管用。所以他又派他们半夜把嘉雷戈弄上一架直升飞机,在半空把他推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

迭戈耸耸肩:"这就是真相。"

迭戈把烟移到膝盖上方,弹了弹,烟灰悄然向下面的岩石飘落,就像婚礼上投向新人的碎纸,但不是五颜六彩的,却是忧伤黯淡的。卡门·艾尔茜拉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恍然一瞬间,她有点想哭。

"我们明天再到这儿来,"迭戈说:"如果你愿意再来的话。"

"可能吧。"

迭戈把烟头抛入沉沉的夜色。他跳到沙滩上,举起双臂。

"跳吧。"他说。

"什么?"

"我会接住你的。"

"然后呢?"

"我会永远接住你的。"

卡门·艾尔茜拉笑了。

"卡门,"他说:"那次晚会以后,我想了你很长时间。"

"真的?"

"我没法儿把你从脑子里赶走。"他冲她招招手:"来,跳吧。"

卡门·艾尔茜拉看到自己的鞋在他头顶不到一米的地方晃荡着。

"跳吧。"他又说了一遍,她跳了下去。

之后的五个月里,卡门·艾尔茜拉跟着迭戈走遍了巴拿马。她休学一个学期,与迭戈和他的四个朋友挤进了一辆白色丰田小巴,辗转洛斯·桑托斯、奇特雷、圣地亚哥、戴维市、庞塔丘陵、伊人谷、波特贝洛。他们飞奔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大汗淋漓地靠在塑料座椅上;在路边小摊吃烤鸡。她从不参加抗议活动;不像其他同伴那样挨家挨户地去分发传单;不去站在市镇广场的教堂台阶上号召人们为赫克托·嘉雷戈祈祷。她只是跟着他们、支持他们;当他们引起骚动或者鼓动到足够多的人参加集会、引得媒体蜂拥而至时,她就被派去充当他们的发言人,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有一次,卡门·艾尔茜拉在路边给父亲打电话,他告诉她,他往机器里卷新闻纸的时候看到了她的照片。他说:"又见到你的样子真好,孩子。"

到了晚上,其他同伴待在帐篷里或者在小巴里酣然入睡时,卡门·艾尔茜拉和迭戈就找个地方躺在一起。多数时候,他们都在说话儿,耳鬓厮磨、喃喃低语直到深夜,直到太阳在黎明的天际升起。她最爱听他说的话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她、无论他或者她将经历怎样的人世沧桑——因为世事多变——他都会想方设法回到她的身边。

他们还在星空下做爱。卡门·艾尔茜拉任由迭戈的手指缓缓抚过她的头发,轻轻移过她的脖子,从衬衫下滑过她腰部柔软的曲线,两膝跨在她的胯部两侧,用鼻子蹭她的面颊,从裙子下面抚摸她的大腿,用脸抚蹭她微微隆起的锁骨,吻她的下巴,吻她的脖子,吻她的手心,吮吸她的指尖,吻她的腹部,吻她的肚脐,舌尖贴着她的手臂一直滑向她的肩膀,托住她的头吻她的嘴,不停地吻她的嘴,她张开嘴迎接他的吻,他解开她的衬衫,解开她的胸罩,一只只捧起她的乳房,舔她的乳头,拉下她的裙子,褪去她的衬裤,手指抚过她两腿间湿润的幽谷,然后把自己放进她的身体,一手托住她的后腰,把她向上拥起来,再拥起来,再拥起来,再拥起来,再拥起来。

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从防波堤跳进他的臂弯,卡门·艾尔茜拉接受了迭戈的吻,但她不让他继续做下去。他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在等我理想中的男人。"他说:"也许我就是。"那时,她告诉他:"我几小时之前才知道你的名字,我怎么可能这会儿就知道你是那个人?我们得等等看。"

1975年

1975年6月14日凌晨2:12,迭戈·艾罗索麦纳与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在奥马尔·托利若斯将军的住宅安放了一枚炸弹。

这段文字,是卡门·艾尔茜拉与同伴返回巴拿马城、回到家中后的一天从报纸上读到的。这段文字,反反复复在她的脑海回荡。她对这个计划一无所知,迭戈从未吐露只言片语。

那篇报道卡门·艾尔茜拉肯定已经读过十遍,报纸上的文字模糊成了一片。她只能看清他的名字,游目所及,他的名字似乎发着光从模糊的字里行间跳入她的眼帘,她看到了这句:迭戈流亡哥斯达黎加。在文章的上方,她看到一张他面带怒容的黑白照片,卡门·艾尔茜拉把它撕下来放进自己的绿色缎面零钱包。回到家,她把照片的四边用透明胶带包好,以防磨损。

她试着给他打电话,当然是无人应答,所以刚刚攒够了钱(她把定期做美容的钱省了下来),卡门·艾尔茜拉就买了飞往哥斯达黎加的机票。她从未坐过飞机,从未离开过巴拿马。她一心所想的就是去找迭戈,似乎这成了她生命的寄托。

父亲把她送到机场,以为——像她告诉他那样——此行是大学为秘书专业的学生安排的。机舱里散发着一股怪怪的气味儿,灰尘、汽油味和柠檬的味道混在一处。不过等飞机起飞钻入云天,激动兴奋的感觉立即在卡门·艾尔茜拉的心中一点点充盈起来,就像透过塑料小圆环吹起来的一个颤动着的大肥皂泡泡。她的耳朵堵塞,耳膜轰然作响;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很快就干了。她的脸一直贴在椭圆形的窗框中间,欢快地屏住呼吸,看着她熟悉的一切在下方远去。

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之后,飞机在胡安圣塔玛丽亚机场着陆。卡门·艾尔茜拉从她前面的座位下面拿起她的编织包,那是一只色彩明丽的塑料购物包,里面装满了她的零碎物件和化妆品;又从头顶上的行李舱中取出一只配套的旅行包,包里装着她所有的衣服。然后走下飞机,期待着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架巨大的舷梯被推上柏油路面与机舱门对接。走下舷梯,她发现的是一个像极了巴拿马的世界。

"请问,"她向站在舷梯下面的一个男人问道:"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火星,"他说,然后大笑:"你以为到哪儿了?这儿是哥斯达黎加!"

卡门·艾尔茜拉点点头就随着其他旅客走开了。没走多远,心中一动,她又走了回去。

"你能告诉我,到哪儿能找到迭戈·艾罗索麦纳吗?"她问刚才那人。

"谁?"

"迭戈·艾罗索麦纳。他是巴拿马人,大概这么高,梳着分头、头发黑黑亮亮的,瘦瘦的,下巴上有个酒窝。" 卡门·艾尔茜拉等着他的回答。"我想他是在哪个农场。"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提迭戈在这儿流亡的事。

"不知道,你可以到里面问问。也许他们能帮你。"

但里面的人也帮不了她。在整个巴拿马,多数人住在同一个城市,而且大多一辈子住在那里,找一个人相当容易。可是在哥斯达黎加,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卡门·艾尔茜拉把从报纸上撕下来的迭戈的照片拿给服务台的女人看。爱莫能助。她告诉那女人她所能想起来的那篇报纸文章上所提到的一切。爱莫能助。隔着服务台,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卡门·艾尔茜拉意识到,自己跑到哥斯达黎加来找迭戈,却完全没有作好准备。旅行包的提带深深勒进她的双手手掌,最后,她对那女人说:"下一班回巴拿马的飞机几点起飞?"

后面的几个星期,他试着与迭戈联系。她联系了他所有的朋友。她询问了巴拿马城中她认为可能知道如何与流亡公民接触的法官。她给哥斯达黎加大使馆打电话。她给警察打电话。与她交谈的一位官员明确地告诉她,即使她找得到迭戈,她也肯定不会获准与他谈话(他还说,从法律角度考虑,为她的利益着想,建议她与他保持距离,避免把自己卷进爆炸案里去)。回家后她就卧到床上不愿起来了。

她忧伤憔悴地在床上躺了几天,摇摇摆摆的吊扇在头顶嗖嗖地转动,壁虎悄无声息地在墙上飞窜。一天,她父亲走进来,把手搭在她的脚踝上。自从与迭戈外出奔波以来,她很少见到父亲。以至她回来以后发现,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和酒吧里,渐渐习惯了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等到他总算回家时——有时凌晨两点才回来——他会花很长时间待在浴缸里,把工作时沾到身上的一层层油墨洗净,看着水一点点变黑。等他从浴缸里出来时,手指尖和脚趾已经泡得绉绉的,成了紫红色。

"这次旅行不开心?"他问。

卡门·艾尔茜拉抽了抽鼻子。

"有没有让你开心的事儿?"

卡门·艾尔茜拉想了想说:"坐飞机挺开心的。"

两天后,卡门·艾尔茜拉的父亲用中彩票赢的钱给她买了张机票。"想让你再开心一下。"他把装着机票的纸封套递给她时说。这是一张泛美航空公司飞往佛罗里达州迈阿密的往返机票。"你只能在那儿待一个晚上,不过你可以再坐两趟飞机,明白吗?飞过去再飞回来。"

1976年

原本要在迈阿密待一个晚上,结果却待了将近一年,因为约瑟夫·格林第戈尔的缘故。约瑟夫在一个名叫"草地"的乐队敲鼓,有的时候敲手鼓。待在迈阿密的那个仲夏夜晚,卡门·艾尔茜拉在投宿的汽车旅馆辗转难眠。这一晚过得很糟糕,因为窗外不断传来刺耳的大声喧闹。当然,她已经习惯了城市的噪音,可是一支业余乐队拿着乐器胡敲乱打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气恼难耐之下,卡门·艾尔茜拉从头上解下卷发器,穿上得体的衣服,大步流星穿过街道,满脑子想的就是要告诉那帮噪音制造者:替所有长着耳朵的人着想,他们应该停止演奏,卖掉乐器,换个行当干干。于是,卡门·艾尔茜拉见到了约瑟夫。他正闭着眼睛,向自己身上穿的酱紫色粗条灯芯绒衣服上拍打手鼓,一缕褐色的头发不羁地搭在脸上,随着节奏上下抖动。乐队还有四个人,但在街灯的映照下,她的眼里只有他。她咬着嘴唇站在那里,等着,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约瑟夫才放下手鼓、睁开眼睛。那双绿色的眼睛如同两道电光径直向她射来,立刻熔化了她。

那晚,卡门·艾尔茜拉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向他做了自我介绍,而他呢,好奇地冲着她微笑,邀请她和乐队一起去喝酒。

"我们以前还从来没有过粉丝。"他告诉她,卡门·艾尔茜拉没听明白,后来才意识到他指的不是食物而是她。

两人词不达意地说着话儿,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卡门·艾尔茜拉竟迷上了约瑟夫·格林第戈尔。他请她喝了一杯酒——装饰着黑樱桃的椰子朗姆酒加凤梨,然后在下半夜送她回汽车旅馆。她邀请他到她的房间,他懒洋洋地坐在矮梳妆台旁的木椅里,和盘腿坐在床上的她聊天。整个夜晚,卡门·艾尔茜拉极力克制着想爬到他身上的冲动。每次他把散到眼睛上的头发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掠开时,她就感觉浑身战慄。

约瑟夫付钱把汽车旅馆的租期延长了一个星期,说来到迈阿密如果不畅游一番就白来了。早饭后,他开着绿色的沃尔沃来旅馆接卡门·艾尔茜拉,载着她去自由塔;去海洋运动场看赛船会;去鹦鹉园("我们巴拿马也有这样的鹦鹉!");去维兹卡亚博物馆和花园;去一家名叫凡尔赛宫的古巴餐馆,那里的侍者都知道他的名字,还问起他的父亲。在家的时候,她觉得世界尽在自己的掌控中;可是在这里,自己像个小女人,依赖着别人,处处由他作主,她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星期快结束了,约瑟夫开车带卡门·艾尔茜拉来到珊瑚墙小镇①。街道两旁是一栋栋她所见过的,或者说她能想象得出的最豪华舒适的住宅。他问:"你喜欢哪座房子?"卡门·艾尔茜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静静地盯着窗外,直到看见一栋中意的房子,那房子外面有庄重的白色廊柱和砖石铺成的车道,前面还有一座石头拱门。约瑟夫大大咧咧地把车停靠在路边。"就是那栋?"他眯起眼睛瞧着房子问道。

"我喜欢这栋。"卡门·艾尔茜拉说。

约瑟夫把脸转向她,拉起她的手。收音机里传出轻柔的哼唱,宽大的前院里,印度榕树的叶子在阳光下婆娑摇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他说:"我要买下它,我们可以结婚,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住在这里。"

她直视着他绿色的眼眸,褐色的头发散淡地搭在他的眼睛上。"好吧。"她说。

这之后仅仅两个月,也就是婚后一个月,卡门·艾尔茜拉发现自己怀孕了。怎么会这样,卡门·艾尔茜拉不明白。当然,令她困惑的不是怎么怀的孕,而是一个没有激情的夜晚竟然实实在在地为她带来了一个孩子。那晚,他们在婚礼上喝香槟喝得酩酊大醉。卡门·艾尔茜拉想来想去,觉得这大概是约瑟夫的父亲希望他们尽快生子、虔诚祷告的结果。他父亲清清楚楚地说过,他一生最关心的是,他的儿子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社会栋梁,有体面的妻子、房子、儿女和职业,这样他的高尔夫球友就可以不暗地里在俱乐部嘲笑约瑟夫了。约瑟夫敲鼓时,约瑟夫打手鼓时,或者约瑟夫走在街上的时候,卡门·艾尔茜拉都为之心醉神迷,可是到了床上,约瑟夫却不是那样。

新婚之夜,他脱去自己的衣服,又羞涩地脱掉她的;然后拉过被单盖住自己瘦长的身体,等着她。她爬了进去,面向他侧着身子躺下,膝盖顺着他光溜溜的大腿蹭来蹭去,指尖轻轻在他的肩膀上敲打,乌黑的头发撒在胸前,一边咯咯笑个不停。当约瑟夫握着她的臂膀把她放平、仰面躺着时,期待的喜悦在她的每一寸肌肤舒展开来。可是,他伏到她的身上,腿几乎伸得笔直,头离开她的脸一段距离,干树皮般僵硬地在她的身体里移动,像是急急地在用力做一套俯卧撑,他双臂弯曲撑在她的两侧,身体几个短促的来回之后,他呻吟一声,退回原来的位置躺下。

"你怎么了?"卡门·艾尔茜拉问。

约瑟夫沉默不语。

"约瑟夫?"

当他把脸转过来时,卡门·艾尔茜拉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惊恐的神色。"很糟吗?"他悄声问。"对不起,卡门·艾尔茜拉。我以前从来没做过,我的哥们儿给了我一张电影片子,是教该怎么做的。我刚才就是那么做的,很糟吗?"他又问了一遍。

卡门·艾尔茜拉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或是笑出来,这两种反应都从她的心里升腾起来,她不知道哪一个表情会先浮到脸上。显然,她得教他不少东西。

"我们待会儿再试试。"她说。


译注:

①珊瑚墙小镇(Coral Gables):迈阿密的西班牙和意大利风格别墅区,具有独特的浪漫风情,每栋住宅的设计都不一样。



"何塞·卡洛斯,"约瑟夫代表夫妻二人说:"我妻子是巴拿马人。何塞是西班牙语的'约瑟夫'——那是我的名字。何塞·卡洛斯·格林第戈尔。"他咧着嘴开心地笑起来,卡门·艾尔茜拉拍了拍他的手,表示赞赏。他当初灵光一现、想到这个名字时,心中颇为自豪。

约瑟夫的父亲来了,正在床上打瞌睡的卡门·艾尔茜拉听到约瑟夫把刚才的话对他说了一遍,可是他父亲说:"你不能给孩子起那样的名字。"

"为什么?"

"叫那样的名字他就永远当不上美国总统。"

卡门·艾尔茜拉抬起手想要反对,可是没等她说话,约瑟夫的父亲已经催着他去了大厅。

他们回来时,护士拿着出生证明来登记婴儿的名字。约瑟夫把护士拉到一个角落里,和她嘀咕着什么。

"可是我以为……"护士吃惊地说。

"什么事?" 卡门·艾尔茜拉虚弱地问道。

"我们只是在办理书面文件。"约瑟夫说。

约瑟夫所说的"书面文件",实际上是他为孩子登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伍德罗·威尔逊·格林第戈尔。当卡门·艾尔茜拉发现后质问丈夫时,约瑟夫说:"伍德罗·威尔逊是个伟大的总统。当然了,他是个民主党,不过他是在奥古斯塔长大的,那是我父亲的家乡。" 卡门·艾尔茜拉只是瞪着他看,感觉难以置信,他还在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对,如果叫他吉米会更合适,我的意思是,因为卡特总统的家族就在佐治亚州。"说着他摇了摇头:"可是我爸爸讨厌吉米·卡特。"

就是在这一刻,卡门·艾尔茜拉下定决心要离开他。一个被父亲攥在手掌心的男人不配作她的丈夫,当然也不配作她儿子的父亲。

两周后,卡门·艾尔茜拉告诉约瑟夫她想带伍德罗去巴拿马见见外公。她客气地问他能不能出钱给她买张机票。约瑟夫说他也想去,可是卡门·艾尔茜拉坚持说自己有一些事情需要独自处理。约瑟夫开着他那辆绿色沃尔沃把她和伍德罗送到机场,祝他们旅途平安,温柔地捧着儿子毛绒绒的小脑袋,说:"你们离开这段时间我要粉刷一遍婴儿房。"


1999年
 
卡门·艾尔茜拉的父亲于八月末去世。她早上起来为他准备早饭,做了他最爱吃的猪排,她把猪排盛进盘子,倒了一杯佐餐的咖啡,走进他的卧室,发现他躺在被单下面,雕像般一动不动。最近一段时间,卡门·艾尔茜拉眼看着衰老一天天地啃噬着他,常常想到父亲正在走向生命的终点,可是即便如此,当这一天来临时,她还是觉得毫无准备。她在床边坐下,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泪水潸然而下。

葬礼结束后,伍德罗挽着她的胳膊走出教堂。正值中午时分,教堂外,空气潮湿闷热。卡门·艾尔茜拉走下石阶的时候,父亲的一个同事伸出手扶稳了她。她接受了这只手的帮助,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他却没有放手。她由着他一路搀扶走到等候着的出租车前。

"卡门·艾尔茜拉,"他说:"从我第一天和你父亲一起工作开始,我就记住了你。我是吉尔勒莫。"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她没有认出他来,但坐进出租车之前,她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

那天傍晚,卡门·艾尔茜拉坐在家中的摇椅里,像教士戴着风帽那样头上盖了条黑色的透明围巾,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扭在了一起。吉尔勒莫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肉汤来看她,身上还是参加葬礼时穿的藏青色涤纶西装和宽宽的领带。

"抚慰悲伤心灵的汤。"说着,他把包着锡纸的碗放在餐桌上面擦碗碟的毛巾上。"我可以再给你带点别的东西来吗?"

他看起来比她父亲年轻,但比她年长——一对小眼睛上面悬着两条浓密的灰色眉毛,像岩石上支楞出来的细小岩棱;一张普普通通、敦厚和善的面孔;外套盖住肚子的地方微微有些凸起。

卡门·艾尔茜拉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夺眶而出。

吉尔勒莫伸开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我很难过。"

她把头伏在他的胸口上。

"只要你需要,我就留下来。"

他留了下来,待了两年。

2001年

 吉尔勒莫照顾她,就像在携手人生的最后旅程里呵护一个终身伴侣。他知道在法律上她依然是别人的妻子,他对她一无所求。"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白蒂雅角酒店的晚会上。"他有一次告诉她:"当时你穿着黄色的连衣裙。我们这些老伙计都对你爸爸说你太可爱了。你爸爸说你是个'真正的烈性子'。" 吉尔勒莫笑了:"你可能不像从前那么烈性了,不过你还是非常可爱。"

但是,在卡门·艾尔茜拉沉浸在悲伤之中、吉尔勒莫照顾她的日子里,她依然思念着迭戈,为他黯然神伤。她已经有26年没见到他了。她仍然每天在报纸上寻找他的消息。白天烘烤点心的时候,她把他那张边沿包着胶带的旧照片放在围裙口袋里;夜里睡觉时,就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她编织着白日梦,幻想着他们两人一起跑到巴拿马的群山之间,远离尘嚣,在草地上做爱。她记得他是如何抚摸她的,一想起这些她就浑身战栗。她恍恍惚惚沉浸在对他的思念之中,有四次被炉子灼伤。等着平底锅里的油烧热或是等着陶碗里的米饭在烤箱中蓬松起来的时候,她常常遐想着他正在做什么。想到他叫她卡门的样子,她的脸上就泛起红晕。她心中明白,他是她一生的挚爱。她相信——因为除了相信,她不需要别的——他们最终一定会重逢;多少次,他说无论世事如何多变,他都要千方百计回到她的身边,她相信他的话完全是真心真意的,而不仅仅是空洞的誓言。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想。她只是必须等待。

 所以卡门·艾尔茜拉继续和吉尔勒莫一起生活,晚上和他在露台上一边玩纸牌一边打苍蝇;和他一起在电视上看比赛;坐在餐桌旁等着他给她烧饭;他讲笑话时体贴地露出微笑,眼睛却越过他的肩头望向窗外,想着也许有人会一路朝这里走来。

卡门·艾尔茜拉每月敷一次染发剂,把一缕缕零星的灰发染黑。一天,她刚刚染完发,用吹风机把头发吹成蓬松的发式,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吉尔勒莫正在厨房看报纸,伍德罗去大学上课了。卡门·艾尔茜拉灵犀在心。她偷偷瞟了几眼镜中的自己,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如同蜂鸟的羽翼在胸腔中颤动不停,她向门口走去。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多年。但是当卡门·艾尔茜拉打开门,却惊愕地发现站在面前的不是迭戈,而是约瑟夫。他说:"我刷好了婴儿房,我想你也许想看一看。"

约瑟夫那天早晨踏上了巴拿马的土地。"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你,"坐在她的双人沙发里,他告诉卡门·艾尔茜拉:"我在附近的面包房打听你,他们刚好知道你。"他举起一只手。"等等,我再用西班牙语说一遍。"他把刚才说的话翻译了一遍,他的西班牙语说不上完美,但却能听懂。他自豪地笑了。"我上了几年的西班牙语课,为来这里找你作准备。"

他的头发比以前短,梳理得整整齐齐,戴着银边眼镜,眼镜后面那对绿色星目显得更大了。他还像从前那么瘦。

"想不想喝点什么?"吉尔勒莫问。

"不了,谢谢。"

吉尔勒莫点点头,告退了。

约瑟夫的双手在膝盖上敲鼓般拍打了一阵,然后深吸一口气说:"看来你结婚了?"

卡门·艾尔茜拉木然地摇摇头。她感觉迷茫恍惚,出离了尘世。她还在努力想弄明白这件事:出现在门口的人竟是约瑟夫,而不是迭戈。

"这么说,他只是一个朋友?"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住在这里,父亲去世以后一直陪着我。"

"你父亲去世了?"

"两年前。"

"我很难过,卡门·艾尔茜拉。哇,过了这么多年再叫出你的名字,感觉有点怪怪的。我的意思是,好多年了,我一直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可是……伍德罗呢?他好吗?"

"他很好。他这会儿在学校,巴拿马科技大学。他正在读工程硕士学位。"

"他快乐吗?"

"快乐。"

约瑟夫点点头,环顾房间。"我一直想知道你们俩在哪儿。他在哪儿长大的,这儿吗?"

"你生我的气吗,约瑟夫?"

约瑟夫两手紧扣,垂在两膝之间。"不生气。我想,我曾经生过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你所作的事。你知道,我想要看着我的儿子长大,我希望你回来。我记不清是不是曾经对你说过哪怕一次:我的人生似乎因你而不同,你照亮了一切。你让我感觉到我的整个人生可以不同以往。"他露出微笑:"我慢慢才想明白。我的意思是,我感觉到了变化,这种感觉在我内心骚动。我变了,你明白吗?但你当时还不知道,我那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告诉你。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因为你认为我软弱,可是你不知道,正是你能让我变得坚强起来。"

卡门·艾尔茜拉垂下双眼。

"我想我还爱着你。"过了一会儿,约瑟夫说。

卡门·艾尔茜拉盯着自己的鞋,那是一双家常的褐色平跟鞋。她老了,快50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她想她应该明白,生活从未让她得偿所愿。

"你想让我们和你回去,去迈阿密?"

"我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好,不过我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吉尔勒莫从房子另一端他的卧室里走出来,一手拿着行李箱,一手提着一只塑料购物袋。

"你要去哪儿?"卡门·艾尔茜拉问。

"我想你不再需要我了。" 吉尔勒莫说。

约瑟夫站起来。"你不必因为我而离开。"

"我对她说过,只要她需要,我就留下。我想现在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吉尔勒莫微笑着俯下身吻了吻卡门·艾尔茜拉的面颊。在他走出房门之前,她耳语般地说:"谢谢你所作的一切。"

从那以后,生活变了,但却不是卡门·艾尔茜拉一直坚信会出现的那种生活。约瑟夫留下来和卡门·艾尔茜拉在巴拿马生活,不再回头,直到一个月后,他的父亲去世,他飞回美国参加葬礼。葬礼在佐治亚州奥古斯塔的木兰墓地举行。约瑟夫每天从那里给卡门·艾尔茜拉打电话,告诉她当地的气候如何、他有多么想她、他在饭店里的床多么的不舒服。一次,站在墓地里,他说:"你简直没法相信这里的树有多美。我看见一棵紫薇树,应该是佐治亚州最老的树了。除了你,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生命。"安葬了父亲,回到巴拿马后,约瑟夫说:"我想我们以后应该管伍德罗叫'何塞',如果他愿意的话。'伍德罗'不适合一个男孩子。你呢,叫你'卡门·艾尔茜拉'我一直觉得拗口。你介意我叫你'卡门'吗?不管怎么说,你就像是我的'卡门'。"

在她的后半生,卡门·艾尔茜拉与约瑟夫住在她从小长大又慢慢变老的房子里。偶尔,她会想起迭戈,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纤柔易感的角落,而且永远不会消逝,无论这份纤柔易感是由创伤,或是由爱,或是——常常如此——由难以分清的爱与创伤触动的。她一直相信他会找到她。迭戈,她唯一的挚爱。想他的时候,她就拉上窗帘,待在房间里落泪,直到听见约瑟夫在厨房叫她,或者听见回来看望父母的儿子把车缓缓驶入车道,她才打起精神,从床上起来,走出卧室,走进更加平常但却真真实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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